正文 第8章 鹰隼有志燕南征【中】
目录：钓以卿心| 作者：云折烟| 类别：玄幻奇幻
跟在那些家伙的身后出了豆花村，短短一截路，我却唏嘘不已：道上稀稀疏疏几个人影，皆是满面愁容匆匆而过，小心翼翼拾捡着被官兵破坏殆尽的铺子摊位。
黄沙飞尘，很快便蒙了我的眼，我茫然看着眼前荒凉的一切，凉意从心底而生。零星的人影，却比空无一人的街道，更令人心底难受。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的半个白萝卜滚落在我的脚下，因为沾了些许泥土，差点儿让我觉得是只大老鼠。我厌恶地抬脚，刚想踢开，却看见一位老妪迈着蹒跚的步子而来，浑浊的眼，死死盯着我的脚下。
我惊愕。
萧霁弯腰，拾起那半个萝卜，用袖子擦了又擦，这才递到了老妪的手中。我看见他眼慢慢垂了下来，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道歉，或许那个老妪知道。
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说话。老妪只是缓缓接过那萝卜，又伸出干枯的手指，碰了碰萧霁的脸颊，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重新融入那一片沙尘之中，仿佛从未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忽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不知是为了那只干枯的手，还是萧霁一句不明所以的对不起。
记得自己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磕破了手肘，流了不知多少血。爹吓坏了，抱着我满大街找医生。我疼得死，可咬了牙一声也没哭。后来爹向邻居夸奖我，街坊的三大姑八大姨却摇了头说：这女娃命硬，八字里又缺金，说不定还克夫。
爹不信，我也不信。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
现在的林第八，惜命，爱钱，无夫可克。
可是这一刻，我就是想哭了，吸了吸鼻子，我发现那个叫南征的男孩子怔怔望着我。我们目光交错的一瞬，他又躲了开去。兰子君拍拍我的肩，说了让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话：
“枭鹰会的女人，不需要眼泪。”
萧霁的伤没有愈合，一路上是野鹰用轻功带着我。离牛家村越近，我越能清楚得感觉到这男人身体的颤抖——那是一种积蓄了已久的怒气，被强制性地压抑在血液里，只等待某一刻的爆发。
当我们五人赶到那里的时候，老远便钻入鼻中的焦枯味，混着融入到泥土里的血腥味，让我恶心得想吐。天空灰蒙蒙的，浓到化不开的云层，遮去了太阳。我远远向那个小村庄望去，心冷了半截。
牛家村的情况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许多：我看见焦黑的尸体与同样焦黑的野草混作一团，碾压成泥，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看见残桓断墙，黑着脸，昭然着熊熊火势的吞噬的场景；我看见无数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少，抱在一起，蹲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一座安静平和的小村庄，或许已然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被数不清的兵役徭役，赋税苛政逼迫得奄奄一息……
然而事实上，一切都是鲜活的，一切都是有生机的。
活着就还有希望。
可是那些官兵，那些握着明晃晃兵刃的人，他们来到这里，一把火将本该一直安静平和下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或许其间还夹杂着讥讽的笑和讥讽的话，一切不以为然。他们根本不曾想到，在这个乱世中，夺走别人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也许形式不一样，也许时间不一定。
可是，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明天，或者后天，今日耀武扬威的恶人们，一定会趴在地上求饶，像最最卑贱的狗一样。而我们这些只顾着皱眉叹息的好人，在此刻则显得格外扎眼。最先冲动的是野鹰，他把骨骼捏得作响，“这群龟孙子！”
对，龟孙子！我恨恨随了他骂，想一想，又道，“王八孙子的孙子！”
“王八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南征补充。
萧霁毕竟是做老大的，看见此处的情景倒是着实淡定，挥袖指挥道，“子君，你马上去西分坛调二十个弟兄来牛家村，帮着村民安顿，要快。”停了片刻，又想到了什么，“记得叫上几个懂点医的，带些药，牛家村……受伤的人不少……”
兰子君拱手拜了一拜，美目又在这片残垣上徘徊一番，转身离去。
“野鹰，你去四下看看，有没有尚未疏散的村民。”
“明白！”
“南征，去附近那群官兵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有些奇怪，想了想又说，“若能找到他们丢下的兵刃，记得带回来。”说罢，象征性地看了我一眼。
“还用得着要她‘看货’么？总之都是慕容老贼家的狗，这毒辣事儿，八成是……”男孩子渐渐没了声音，怯怯看了萧霁一眼，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动怒而有些自责，又低声道，“徒儿明白。”
萧霁摸摸他的头，“我只是想给林姑娘找些事做。”
于是南征走了，留下一个无事可做的我，陪在萧霁身边。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萧霁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会光凭借着一柄湛卢剑，一声青河门便容我留在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枭鹰会里，留不是不能留，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是必须要有能留下的本事。
我不能做个闲人。
“走吧。”他唤我。
我便一声不吭跟了他，方才的一席话，充分表明了我的闲人身份。我有些不高兴，然而更不高兴的是看见眼前越来越凄凉的场景——我有些想念福业城，想念狗皮街——虽然每天要对不同的人和狗舔着张笑脸，可是只要懂规矩，努力挣钱交上税，就能活下去，就能吃饱饭，不用担心官兵来抓壮丁，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林家铁器铺子会被一把火烧干净。
可是离天子脚下越远，这种担心就会越来越重。
一群人拦在了我与萧霁的面前。约莫二三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衫褴褛，血污斑驳。
“你们……”萧霁开口，眉头皱了皱。
“大侠，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请，请你们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我，我们还有些用，要是你们缺人去杀祁狗官，请务必带上我们！做牛做马，都可以！”带头的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重重喘着起，呼吸急促，他的话说完，身后响应一片。
我纳闷，这般结实的汉子怎么没被那些抓壮丁的人抓去，一阵风吹来，我看见他染着血的袖子荡了一下，空空如也。他看见我眼不眨盯着他瞧，缓缓开口，“我自己砍的……为了不被他们抓去。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还有三个孩子……不过现在……都没有了……”
我第一次看见大汉流泪哽咽，那感觉，挺震撼。
“王八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我骂了一句，骂完了，却不知道在骂谁。抓人的兵？少府监？还是狗皇帝？
无端骂人的群众，才是最可悲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骂谁，骂了，别人也听不见。说不定，等我有朝一日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就再也不敢多骂一句了，还得改口歌颂瑞阳王朝的美好盛世。
我想活下来，所以不得不歌颂那些丑恶。
“留下我们吧！祁忘川那个狗官，为了讨好皇帝，把我们逼得多惨！”
“大侠，帮帮我们吧！”
“求你了，为了有口饭吃，我们去杀狗官！杀，杀！”
萧霁看着他们，我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眸子中闪动的是不确定的光。然而他终究是开口了，伴随着从衣襟里摸东西的动作。于是那些人都沉默了，定定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我看得分明，那是一叠十两的小额银票，不多，十几张而已。
别奇怪，对于钱的事，我向来敏感，有个词叫做天赋异禀，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我的。
萧霁把银票全部递给了那个男人，说，你们走吧，这里有我们，足够。
一群人盯紧了他，然后都要跪下来给他磕头。我顺便沾了个光，却是忙不迭扶他们起身，催促道，“大侠让你们，快走快走！不然狗官又要追来了！”
萧霁背过身去，根本不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尽可能地装作漠不关心。我心里想着，百十两够这些人过好久安稳日子了，不管去到哪个地方。
等到那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时，萧霁才开了口，“我们也走。”
黄沙飞尘，很快便蒙了我的眼，我茫然看着眼前荒凉的一切，凉意从心底而生。零星的人影，却比空无一人的街道，更令人心底难受。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的半个白萝卜滚落在我的脚下，因为沾了些许泥土，差点儿让我觉得是只大老鼠。我厌恶地抬脚，刚想踢开，却看见一位老妪迈着蹒跚的步子而来，浑浊的眼，死死盯着我的脚下。
我惊愕。
萧霁弯腰，拾起那半个萝卜，用袖子擦了又擦，这才递到了老妪的手中。我看见他眼慢慢垂了下来，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道歉，或许那个老妪知道。
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说话。老妪只是缓缓接过那萝卜，又伸出干枯的手指，碰了碰萧霁的脸颊，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重新融入那一片沙尘之中，仿佛从未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忽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不知是为了那只干枯的手，还是萧霁一句不明所以的对不起。
记得自己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磕破了手肘，流了不知多少血。爹吓坏了，抱着我满大街找医生。我疼得死，可咬了牙一声也没哭。后来爹向邻居夸奖我，街坊的三大姑八大姨却摇了头说：这女娃命硬，八字里又缺金，说不定还克夫。
爹不信，我也不信。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
现在的林第八，惜命，爱钱，无夫可克。
可是这一刻，我就是想哭了，吸了吸鼻子，我发现那个叫南征的男孩子怔怔望着我。我们目光交错的一瞬，他又躲了开去。兰子君拍拍我的肩，说了让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话：
“枭鹰会的女人，不需要眼泪。”
萧霁的伤没有愈合，一路上是野鹰用轻功带着我。离牛家村越近，我越能清楚得感觉到这男人身体的颤抖——那是一种积蓄了已久的怒气，被强制性地压抑在血液里，只等待某一刻的爆发。
当我们五人赶到那里的时候，老远便钻入鼻中的焦枯味，混着融入到泥土里的血腥味，让我恶心得想吐。天空灰蒙蒙的，浓到化不开的云层，遮去了太阳。我远远向那个小村庄望去，心冷了半截。
牛家村的情况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许多：我看见焦黑的尸体与同样焦黑的野草混作一团，碾压成泥，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看见残桓断墙，黑着脸，昭然着熊熊火势的吞噬的场景；我看见无数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少，抱在一起，蹲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一座安静平和的小村庄，或许已然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被数不清的兵役徭役，赋税苛政逼迫得奄奄一息……
然而事实上，一切都是鲜活的，一切都是有生机的。
活着就还有希望。
可是那些官兵，那些握着明晃晃兵刃的人，他们来到这里，一把火将本该一直安静平和下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或许其间还夹杂着讥讽的笑和讥讽的话，一切不以为然。他们根本不曾想到，在这个乱世中，夺走别人的东西，是一定要还的，也许形式不一样，也许时间不一定。
可是，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明天，或者后天，今日耀武扬威的恶人们，一定会趴在地上求饶，像最最卑贱的狗一样。而我们这些只顾着皱眉叹息的好人，在此刻则显得格外扎眼。最先冲动的是野鹰，他把骨骼捏得作响，“这群龟孙子！”
对，龟孙子！我恨恨随了他骂，想一想，又道，“王八孙子的孙子！”
“王八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南征补充。
萧霁毕竟是做老大的，看见此处的情景倒是着实淡定，挥袖指挥道，“子君，你马上去西分坛调二十个弟兄来牛家村，帮着村民安顿，要快。”停了片刻，又想到了什么，“记得叫上几个懂点医的，带些药，牛家村……受伤的人不少……”
兰子君拱手拜了一拜，美目又在这片残垣上徘徊一番，转身离去。
“野鹰，你去四下看看，有没有尚未疏散的村民。”
“明白！”
“南征，去附近那群官兵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有些奇怪，想了想又说，“若能找到他们丢下的兵刃，记得带回来。”说罢，象征性地看了我一眼。
“还用得着要她‘看货’么？总之都是慕容老贼家的狗，这毒辣事儿，八成是……”男孩子渐渐没了声音，怯怯看了萧霁一眼，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动怒而有些自责，又低声道，“徒儿明白。”
萧霁摸摸他的头，“我只是想给林姑娘找些事做。”
于是南征走了，留下一个无事可做的我，陪在萧霁身边。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萧霁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会光凭借着一柄湛卢剑，一声青河门便容我留在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枭鹰会里，留不是不能留，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是必须要有能留下的本事。
我不能做个闲人。
“走吧。”他唤我。
我便一声不吭跟了他，方才的一席话，充分表明了我的闲人身份。我有些不高兴，然而更不高兴的是看见眼前越来越凄凉的场景——我有些想念福业城，想念狗皮街——虽然每天要对不同的人和狗舔着张笑脸，可是只要懂规矩，努力挣钱交上税，就能活下去，就能吃饱饭，不用担心官兵来抓壮丁，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林家铁器铺子会被一把火烧干净。
可是离天子脚下越远，这种担心就会越来越重。
一群人拦在了我与萧霁的面前。约莫二三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衫褴褛，血污斑驳。
“你们……”萧霁开口，眉头皱了皱。
“大侠，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请，请你们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我，我们还有些用，要是你们缺人去杀祁狗官，请务必带上我们！做牛做马，都可以！”带头的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重重喘着起，呼吸急促，他的话说完，身后响应一片。
我纳闷，这般结实的汉子怎么没被那些抓壮丁的人抓去，一阵风吹来，我看见他染着血的袖子荡了一下，空空如也。他看见我眼不眨盯着他瞧，缓缓开口，“我自己砍的……为了不被他们抓去。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还有三个孩子……不过现在……都没有了……”
我第一次看见大汉流泪哽咽，那感觉，挺震撼。
“王八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我骂了一句，骂完了，却不知道在骂谁。抓人的兵？少府监？还是狗皇帝？
无端骂人的群众，才是最可悲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骂谁，骂了，别人也听不见。说不定，等我有朝一日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就再也不敢多骂一句了，还得改口歌颂瑞阳王朝的美好盛世。
我想活下来，所以不得不歌颂那些丑恶。
“留下我们吧！祁忘川那个狗官，为了讨好皇帝，把我们逼得多惨！”
“大侠，帮帮我们吧！”
“求你了，为了有口饭吃，我们去杀狗官！杀，杀！”
萧霁看着他们，我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眸子中闪动的是不确定的光。然而他终究是开口了，伴随着从衣襟里摸东西的动作。于是那些人都沉默了，定定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我看得分明，那是一叠十两的小额银票，不多，十几张而已。
别奇怪，对于钱的事，我向来敏感，有个词叫做天赋异禀，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我的。
萧霁把银票全部递给了那个男人，说，你们走吧，这里有我们，足够。
一群人盯紧了他，然后都要跪下来给他磕头。我顺便沾了个光，却是忙不迭扶他们起身，催促道，“大侠让你们，快走快走！不然狗官又要追来了！”
萧霁背过身去，根本不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尽可能地装作漠不关心。我心里想着，百十两够这些人过好久安稳日子了，不管去到哪个地方。
等到那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时，萧霁才开了口，“我们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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