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果不其然，转过年来过了麦熟，大喇叭里就成天在喊，要彻底批倒批臭三家村，彻底砸烂**反社会主义的黑店。同时还流行着一句顺口溜：XXX，XX，XXX，三个坏蛋是一家。愚昧的庄稼汉们并不知就里啊，纷纷疑问，三家村到底是啥店，咋国家还出了黑店，谁也说不清楚。庄稼汉们也只好当作茶余饭后听新鲜并不往心里去。岂不知这才是风头雨。大秋将到的时候，大喇叭里又喊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回庄稼汉们可就有点心惊肉跳了，纷纷杞人忧天地互相嘀咕起来：这好端端的咋又鼓动起造反来了，这天下还不大乱？有人却也不以为然：他咋乱，凭咱庄稼佬谁也拦不住，爱咋咋去吧，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哪，何必忧那份心，你该咋种庄稼还咋种庄稼就得了。果然，火很快就烧起来了，且来势都凶猛。率先而起造反的是学生们，这帮乳臭未干的学生娃们先是向所谓封资修的四旧开刀。理直气壮地挨家去搜查，凡是墙上挂的字画条屏，财神爷，灶王爷之类一律扯走。屋里摆的旧书,佛像菩萨，香炉弹瓶帽筒及所有老器物都被成了封资修的玩意，抄走没商量。女学生人手一把剪刀上街登集，把村口，见着梳纂老太太，二话不说揪住小纂就咔嚓给一剪子。老太太梳了多年的纂也成了封资修，笑话！头发没了约束的老太太们一个个披散着齐耳的短发，就觉着像被人剪成秃子一样那么狼狈。破四旧吗，自然所有旧事物都在涤荡之列。接着又拆庙砸泥胎拉倒牌坊，挖地主老财的祖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学生娃胳膊上又都戴上了红袖标，自诩为**的红卫兵。红卫兵组织异军突起，很快就如星星之火形成了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一夜之间，村里的许多泥腿子也都胳膊上戴上了红箍，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满大街都是火药味十足地批判封资修的大字报，大喇叭里一天到晚狂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彻底铲除封资修的大毒草！坚决拥护特殊时期,誓死把无产阶级特殊时期进行到底!

    闹腾了一阵子，庄稼汉们似乎看出了个中原委，原来这特殊时期光是革文化的命啊？乱是乱的文化人，跟修理地球八杆子挨不着。于是又都怀揣起隔岸观火的心态就当看回热闹。该咋种地你还咋种地，不种地，天上不会掉馅饼。当时正是晚玉米吐喇叭的时节，也正是生钻心虫的节骨眼上。这天，杜茂捞了个美差，队长派他去公社供销社买几袋六六粉，回来治钻心虫用。因为不用去钻庄稼地，所以被人视为美差。杜茂拉着队里那辆破架子车奔了供销社。不过三里地，一溜达就到。供销社是个大院子，前边是一溜门脸房为商店，院子里出售化肥农药等农业物资。杜茂是个实在人，搁别人得借此逛逛商店。杜茂却是小猪打醋直来直去，直奔了卖农药的地方。是靠院子东边一大间简易仓库，离着老远一股浓烈的六六粉，滴滴涕，乐果的农药味直呛鼻子。仓库门口一个女人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低着头似乎在想啥心事。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冲着杜茂问了一句：“是要买农药吗？”杜茂点点头：“来几袋六六粉。”他瞥见对方第一眼时，不由的一愣，只觉着这个女人好面熟，似乎在那里见过。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搜寻，一时就是想不起来。女人也在端详着他，嘴里也说：“我咋看你这么面熟，在哪里见过似的。”杜茂说：“是啊，我也看着你面熟。”俩人就这么对视着，思摸着。忽然女人叫了出来：“想起来了，那年在你们村唱戏，你是那位烧水师傅，戏还唱得挺棒，是不是？”杜茂的记忆闸门一下子也被提起了，也惊喜地叫了出来：“对了，你就是那个胡风莲。”女人笑着纠正道：“只能说我演过胡风莲,其实我姓章,叫梅华,。”杜茂不由赞叹道:"好美的名字啊！”紧接着不等对方问就自报了家门：“我姓杜，叫杜茂。”对方哦了一声。杜茂意外地在这里遇见了她，惊喜之余不禁又有些疑惑，于是又问：“那你咋改行了呢？”女人凄然地一笑：“不光是我，都改行了。”杜茂不由睁大了眼睛：“为啥？”女人说：“你还不知道吗？特殊时期了，传统戏戏都被打成了封资修的大毒草，要坚决铲除，所以戏箱被封了，剧团解散了，人也都分散了，大部分人都去了县里的几家工厂，像我们这些挑大梁的被封为了白专尖子都给发配到农村基层接受改造来了。”杜茂有些不解地问：“啥叫白专尖子？”章梅华又是凄然一笑：“也就是说你只顾演戏，不学政治，戏演得好，思想却很落后。”杜茂不由打抱不平地蹦出一句：“啥叫思想好，不就是凭着一张好嘴吗，爱干活的倒有罪了？天桥把式倒成了香饽饽，啥道理？”章梅华叹口气：“咳！说不清楚。”杜茂又把话题一转：“那也真巧，你咋就偏巧分到了这个公社，看来还是跟这儿有缘。”章梅华抿了抿嘴。杜茂又迷惑不解地摇着头：“真想不通，唱了多少年的戏咋就又成了大毒草？特殊时期还真的是要革文化的命啊，往后连戏也没得看了。”章梅华又苦涩地叹了口气：“咳！这就是政治，咱们一芥草根是不懂，也更说不清啊！小时候家里穷为活命学了戏，拼命练本事无非是当作吃饭的本领，没想到又成了罪过，半路上被革了命，也只好听天由命。”她的语气很低沉，满含着许多无奈。杜茂心里也沉甸甸的：“特殊时期咋就像侯宝林说的相声，闹的唱戏的都给改了行？”屈指算来，离那次村里唱戏有十多年了，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在这儿又遇见了她。他这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两眼，只见她模样没变，身材依旧。只是脸色显得有些憔悴，额头及眼角都出现了细密的纹路，就像一块曾经闪光的玉，被时代潮流的冲刷，磨去了许多光泽，显得黯淡了，不见了当年演胡风莲时的光彩。

    杜茂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但也不知说什么。章梅华却换了一种比较柔和的语气开口问他：“这些年你咋样，还那么爱唱吗？”杜茂不想和她多说以前的事，就随口答音道：“嗨！庄稼汉，无非就是修理地球土里刨食，也好不到哪去坏不到哪去，要说爱唱那本性改不了，可连你们科班出来的都改了行，我也只能躲在高梁地里瞎唱。”章梅华又是叹了口气：“唉！一块好料子就这么埋没了！”不知她是在为自己还是杜茂叹息。杜茂沉默了片刻才又带着调侃的语气开口说：“那这回也好，往后我买农药方便了，咱们离着也近了，你要有啥事就上村里去找我。”，章梅华点点头：“倒也是，只能自己哄自己开心呗。”杜茂又趁机说起了宽心话：“这人啊就得走到那儿说哪儿，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想开了就啥事也没了，千万别老往窄处想。”章梅华心存感激地瞅着他，轻声说了句：“我明白，不会走窄路的，不过有你这几句话就胜过了千金啊！”杜茂得到了赞誉，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满足，然后让章梅华给开了小票他去交了款提了六六粉，临走时又问章梅华缺不缺啥东西。章梅华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却又只摇摇头，轻声细语地说：“我不缺啥，今个能在这儿遇见你，还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真是挺高兴的。”一句话杜茂心里也觉着热乎乎的。

    庄稼汉们想错了，特殊时期不光是革文化的命。革完了文化又开始革人的命了。红卫兵破完了四旧，砸完了泥胎，批臭了封资修，返过来又开始横扫牛鬼蛇神。各机关，各大队的五类分子以及身上带污点的又难逃一劫，有枣没枣都要抽打你几杆子。三天两头开斗争大会，各大队，各机关都有牛鬼蛇神被揪出来。什么汉奸翻译伪警察，国民党特务，三青团，这回都成了漏网之鱼都给打捞了出来。街上三天两头锣鼓喧天，被揪出的牛鬼蛇神挂着牌子顶着纸糊的高帽子在红卫兵押解下到各村去游街。庄稼人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嘀咕：“咋又像闹土改一样啊，满世界斗人，看来这特殊时期还不光是革文化的命。”

    这天，又召开全公社的批斗大会。各生产队照例不下地，全体社员除五类分子单独集中，必须一律到会。会场已就设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各村及各社直单位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在台测站了两行，等着被揪上台去批斗。杜茂坐在与会者的行列中，好奇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帮垂首木立的牛鬼蛇神们。忽然，他的心一颤，那不是她吗，她咋也入了这个群，成了牛鬼蛇神？睁大眼仔细再看，没错，是她，章梅华，穿一身白菜帮子色一样的灰衣裳，打眼的是身上缠着一条纸糊的蛇,蛇头张着大嘴做成帽子状扣在头上，更为不堪入目的是，脖子上竟然还挂着两只旧鞋。虽然低着头但仍然可以看出一脸冷漠的表情。杜茂的心像被人揪着一样，眼睛一直盯着章梅华，心里咋也转不过弯来，她一个唱戏的招谁惹谁了，咋也成立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们开始被一个个就上台去。杜茂依旧不错眼珠地盯着章梅华。终于她也被两个戴红袖标的红卫兵反剪着胳膊揪上了台。一个红卫兵拿着稿子慷慨激昂地指控她，张口就说她是一条美女蛇。反动文艺黑线上的小爬虫。多年来不遗余力地为反动文艺黑线卖力，身体力行大演特演封建戏，为封资修招幡引魂。如今又十分恶毒地攻击特殊时期。而且一向作风败坏，下来接受改造还不老实，用姿色引诱腐蚀革命领导，以换取既得利益，实属一只破鞋，一条地地道道地美女蛇。指控者煞有介事地罗列了一串莫名其妙的罪名。杜茂越听越有气，他心知肚明，这都是往她头上泼得脏水，纯粹是一派胡言，她一个戏子，为了活着生活才去唱戏，咋来了那么多反动，他更不信她会耍破鞋。他真恨不得冲上台去抽那念稿子的红卫兵几个嘴巴替她出出气。台上还有人不时地举起胳膊带领人们高呼一阵口号，此呼彼应,真有一股泰山压顶之势。杜茂理智地克制住了自己，却闭着嘴一声不出。只是盯着章梅华，心里揣摩，谁知她这会儿是啥感受，可怜的人儿，为啥让你受此劫难?内心升腾着深深的同情和愤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