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突如其来（上）

    从那之后，肖毅和王过江真的再没讨论过有关国民党残军部队的事。按王过江的话就叫作：“承认历史，面对现实，争取第三次国共合作。”肖毅也觉得，其实是他真的很难把热心帮助自己的络腮胡子和段大爹几个人，和印象中嘴脸丑恶的国民党反动派联系在一起。

    马帮一路向西，三个人和马帮同吃同宿，在山里走了了五六天，始终没见到人烟。虽然奔波劳累，但路上风平浪静，吃喝上也有了保障，肖毅身上的擦伤挂伤都已经结了痂。王过江喷了几天烟，喝了几碗大烟水，疟疾和腹泻渐渐的好了，肩膀上的伤也开始愈合，只是屁股还是一如既往的疼，尤其是大解的时候，痛叫的简直就是鬼哭狼嚎，惊天地泣鬼神，至今仍不敢下地走路。

    白天休息时，肖毅问最后要到哪里去。段大爹告诉他，马帮要把货运运过萨尔温江，那边的山里有几个大的摆夷村寨，用货换了村民刚收的鸦片，再把鸦片运到泰国或者寮国（老挝）卖掉，价钱翻上四五倍，而他们护商队会从里边拿抽成。

    段大爹直言不讳，让肖毅心里咯噔一声，说道：“这不是贩毒么？”

    段大爹看着肖毅大惊小怪，不屑的一笑：“贩毒？金三角哪个马帮不贩毒？山里人买东西没得钱，只能拿鸦片换，不然你让他们咋个整。”

    几天的接触，他们发现段大爹和络腮胡子虽然一热一冷，性格迥异，但同样有着一份看惯了世事的淡然，或者叫做漠然，可能是在金三角这块太过奇异的土地上见识了太多的事，就变得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但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息，却给肖毅河王过江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只在父辈的那样征战半生的军人身上看到过。是那种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才会有的沉稳、老练，冷静和杀气，甚至是有点好战和嗜血。他们曾亲眼见到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段大爹，把抓住的土匪探子审问一番后，从容不迫一刀抹了俘虏的脖子扔进山沟，中间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虽说人命在缅北的山中如同草芥，可这情形还是让肖毅忍不住泛寒。段大爹却擦着刀上的血迹，笑着解释说：“不杀了他，土匪找来死的就是我们。”

    走马帮是个风险极高的行当，毒虫猛兽，官兵土匪都是极大的威胁。络腮胡子是整个护商队的首领，一直走在队伍中间指挥协调，而段大爹、岩罕则和肖毅他们三个依旧走在最后。昨天晚上宿营的时候，远处山里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整个马帮的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不过好在没有出事。如今再翻过两座山，就能看到萨尔温江，天黑前过江，在对岸扎营，再走不到两天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希望已经近在眼前，在山里已经奔波了好几个月的马帮这时都精神一振，脚步也轻快起来。

    马帮开进了一处小山坳，两边的山坡上都是茂密的热带丛林，山高林密，树木参天。段大爹的脚步突然一顿，察觉到了什么，警觉的望了望两边，旁边的几个人也都跟着停了下来。他看了会儿没发现什么东西，摇了摇头，示意大家继续走，却把枪拿在了手上。

    可刚没走几步，段大爹又突然停下，转身端起枪，瞄向路边一处树丛，盯了一会儿，仍旧是什么都没有，摆了摆手。这么一来，几个人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紧张，全都留上了心，脚上走着路，却都支起了耳朵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咔嚓”，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段大爹的冲锋枪马上指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几个人同时侧头看过去。

    是个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一只野猪拱开了树丛，撅着屁股哼哼的跑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几人暗松了一口气。可这时肖毅却隐约听到一声轻响，余光中一瞥，感觉一个人影在树林里一闪而过，急忙转头去看，那里一根树枝还在微微颤动。

    段大爹更早一步察觉，根本不瞄准，直接一排子弹扫了过去。子弹“噗噗噗”的落在了树丛里，接着“啊——”的一声，是人中枪之后的惨叫，树丛哗哗的晃了几晃，就又没了动静。枪声惊起了林中一片飞鸟，整个马帮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

    附近竟然跟的有人，几个人面色一沉，这种时候鬼鬼祟祟跟在马帮后边的，除了想劫道的土匪，还能有谁？

    段大爹冲岩罕打了个眼色，岩罕点头会意，提上枪，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查看，而段大爹在身后举枪掩护。

    岩罕身影刚刚没入灌木丛。突然，一阵急促的机枪声响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山坡上三个地方同时喷出火舌，交叉火力之下，子弹雨点一样铺了过来。马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阵脚大乱，几个马脚子中弹倒地，还一些骡马受了惊，挣脱了缰绳到处乱跑，几个枪手伏在路边树后，开枪向山坡上还击。

    “趴下，把稳骡子，躲到牲口后边。”段大爹伏下身找掩护，冲着身边的人大嚷。如果对方是来抢货的，一般只会打人而不会打骡马，不然牲口都死了，劫了货也运不走，所以躲在骡马后边反而会安全些。

    机枪的子弹打在路边的树上，发出“梆梆梆”的声音，好像在砍木头，让人听着心惊肉跳。肖毅拉着林静竹躲在一匹骡子身后，和几个马脚子在一起，王过江本来人在骡子上，听到了枪响，一骨碌滚了下来，趴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忍不住想抬头看个究竟，一串子弹“扑扑扑”落在了面前的地面上，吓得他又赶紧把头埋了起来。

    马帮目标大，又始终在明处，不管派出多少探路的人，被伏击仍然是常有的事。对方刚刚一轮机枪扫射，主要是震慑作用，子弹大部分落在了路边和脚下，马帮的伤亡并不大。

    但连对方脸都没看到，就莫名其妙的中了埋伏，被机枪死死的压住，还是让人窝火，段大爹靠在一棵老树背后，抱着枪不敢露头，嘴里不住的大骂。

    山坡上枪声稀疏了下来，可能是在换弹药，络腮胡子抓住机会，操着汉语和掸话冲着山上大喊了两遍：“我们是荚蒙山自卫队的，对面是哪个山头上的朋友？报个名号，什么事好商量，莫伤了和气。”缅北地区民族众多，各自都有各自的语言，而其中掸族人数最多，汉人文化最先进，所以缅北地区通用掸语、汉语。

    山上有人叽哩哇啦的回了几句，林静竹听到山上的喊话声，脸色微微一变，张口想说话，上边又是一通子弹狠狠的砸了下来，嗖嗖嗖的从身边飞过。肖毅大腿上被子弹蹭了一下，带下了一片肉来，林静竹看到一声惊叫，肖毅捂着伤口连说没事，忍着痛大喊着问段大爹：“大爹，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什么？”

    “狗日的，说的不是掸话，我听不懂。讲都不讲就开打，太不懂规矩，你们别乱动。老子干他娘。”段大爹躲在树后，子弹“咄咄咄”打在树干上，激的木屑纷飞，他眯着眼睛看准机间隙，伸出抢来回击，一梭子子弹扫了出去。

    其实护商队押货，和土匪真正硬碰硬对干的时候并不太多。更多的时侯都是两边各自掂量对手实力，互相试探，如果实力悬殊，弱小的一方就只能自认倒霉等死，可如果两边旗鼓相当，就是以和为贵，各依本钱讨价还价，最后马帮留下些买路钱认个朋友，土匪高抬贵手放马帮过路，两边心照不宣，尽量避免大规模冲突。

    现在马帮依着道上的规矩想讲讲价钱，可对方却不管不顾，继续开枪，能三挺机枪同时连续开火的，已经不是普通的小毛贼有的实力，护商队的装备也算是精良，这回算是碰上对手了。

    子弹“嗖嗖嗖——扑扑扑”，打得周围的树枝草叶乱飞，但马帮中受伤的不少，没命的不多。对方似乎是在借此展示实力，让他们放弃抵抗。又是一轮射击之后，枪声稀疏下来，山坡上又传来呜哩哇啦的喊话声，马帮里边马锅头也叽里呱啦的回答了起来。

    “驴日的，说的什么鸟语！球也听不懂。”王过江吐露了口唾沫，气哼哼的说道。他做梦都想打仗，但没想到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会这么窝囊。

    “他们说要马帮留下所有的货，不然就不放我们走……”林静竹嘴唇泛白的说道，眼睛里露出忧色。

    段大爹换了个弹匣，一拉枪机，奇怪的问道：“女娃娃，你听得懂他们讲话？这好像是缅话，妈的，老缅怎么会来这儿当土匪？”

    缅族是缅甸的主体民族，讲缅语，主要住在缅甸西南的靠海平原地区，缅北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两边的民族矛盾很深，所以在缅北，缅语反而不如掸语和汉语流行。段大爹常年在金三角行走，汉语之外，还懂得掸话和佤族话、克钦话，缅语却不在行。

    林静竹怎么会懂缅语？肖毅和王过江同时望向林静竹，心中犯疑。她不是昆明知青么，可不但手抓饭吃熟练，还会缅话，认识这么多天，她可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事。

    林静竹被他们盯的脸一红，轻轻的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话没说完，路边的树丛突然一动，从里边钻出一个人来，是岩罕。他猫着腰跑了过来，身后还拖了一个人，一动不动看不出死活。

    山上的人看到这边有动静，机枪的又响了，一串子弹追了过来，岩罕眼疾手快，趴在地上，拉起身后的人挡在身前。“扑扑扑扑”，子弹打进那人的身上，爆出几团血雾。

    就算那人先前没死，现在也肯定不能活了。岩罕抓着尸体慢慢的爬了过来，肖毅他们看清那个尸体穿着灰色的军装、军裤，身上挂着弹药带，脚上还有一双军靴，摸样并不像是占山为王杀人越货的土匪，俨然是正规军的装扮。

    段大爹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眉头紧皱，缓缓的吐出了一句话：“买买伞伞，这哪里是土匪，这明明是老缅的政府军。”

    机枪又急切的响起，山坡上闪出了一溜身穿灰军装的人影，借着机枪的掩护，冲了下来。看来马锅头跟他们讲条件没能谈拢，对方铁了心要留下所有的货，马帮自然不肯。但机枪虽猛，但会误伤骡马，所以他们就只有派人下来枪了。

    护商队的带的两挺机枪也架了起来，开始和政府军对射，既然对方这么蛮横的不留余地，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不过敌人是居高临下，占了地利，相比之下马帮是仰攻，没什么优势。若是让政府军冲到了身前，护商队还有马脚子和这么多骡马货物的拖累，就更加施展不开了。

    王过江骂道：“驴日的，反动派就是反动派，连马帮也抢！”

    段大爹无所谓的道：“是兵匪向来一家，当兵的抢老百姓还不是天经地义。”

    事后肖毅才知道，这天抢劫他们的缅甸政府军，是围剿缅共根据地却被打残的部队，在山里游荡，看上过路马帮的货物。

    冲下来的缅军越来越近，一颗流弹夹着风，擦着肖毅的耳朵飞了过去，打中了身边一个正探出身还击的枪手。子弹打穿了他的脖子，顿时多了一个血窟窿，热血飞溅，喷了肖毅一脸，用手一抹，又黏又腥，还带着热意。那个枪手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很快就不行了。

    一个大活人，只是一眨眼就倒在地上变成了尸体，虽说那个枪手跟他只是刚认识不久，但这是肖毅第一次经历同伴在身边死去。这种冲击，是看到游击队员的尸体，或者目睹段大爹杀掉土匪的探子那种情景所不能比拟的，让他一时有些发楞。

    一颗手榴弹的滚落到他们身前不远处。正嗤嗤冒着烟。

    “趴下！”肖毅还在发呆，段大爹的一声大喊，把他拉了回了现实。手榴弹眼看就要爆炸，躲是躲不开了，段大爹一把抓起了刚才死掉的枪手的尸体，咬牙扔了过去，盖在了手榴弹上。

    “轰”的一声，尸体刚刚落地，手榴弹就炸开了，尸体登时腾空而起，四分五裂，像一朵人肉做成的大花。但因为死尸挡住了飞射的弹片，所以没几个人受伤。

    一股气浪刮过，残肢断臂落在了周围人的身上和脚边，肖毅第一次经历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看着身边几块模糊的碎肉，甚至还冒着烟透着焦熟的味道，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恶心，胃部一阵痉挛。捂着嘴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