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爱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帐外，恰有几名身着水色宫装的侍女捧金盘玉盏往水榭而来，莲步细碎，踩碎了潮湿的沉寂，玉湖清波之上涟漪微漾，瞬间又恢复了一片无边的宁静。
听得帐内低低传出一声惊叫，随即有打翻器物的紊乱响动传出。
一个高髻侍女惴惴不安地看向绣满龙腾九霄、銮飞云海纹样的帷幔，试探道：“奴婢……恭候圣安。”
却听女子撩人清音娓娓传出：“速传裴左相。”颐朝分左右丞相，景帝在位时，因右相薛谦权倾朝野，左相之位便一直悬空。
“卿卿，裴然正在隆光殿候着。”帐外，有男子轻快的声音传来，似乎正疾步走近。
这声音入耳十分熟悉，玉卿侧首，果见帐外绰约立着一个修长笔挺的红色人影。
“有劳……”玉卿顿了顿，须臾，方想起绯墨被封了个司马大元帅之职，“有劳大司马。”还未及她说完，帐外那团火红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绯墨总是这般来去匆匆。
在看枕在她腿上之人，口中仍不时咳出鲜血，左右寻不到锦帕，便以广袖蘸酒水，替他细细擦拭，忽觉他皎然玉面已失了温润光泽。
丰曦蹙着眉，额角上冷汗直冒，鲜艳的唇角却漾起异样的旋涡，竟似甘之如饴。
她不忍再看他。终究，她是令他中蛇毒之人。朦胧微光透过绣金流苏帷幔，融入这方宽阔的水榭。世间嘈杂，尽数收敛于无边寂静。偶有碧水闪烁着湖光掠影，落于她媚艳眼角，陡添一抹迫人的艳色。
忽有步履细碎之声，越来越近，有人焦急唤着“主公”兀自掀帘而入，几缕凉风幽幽灌来，掺着桂花香气。玉卿抬眼，果然是裴然。
裴然窥见帐内 chun 色暧昧，面色微微尴尬，清湛凤眸却直直盯着玉卿。面前的玄玉地砖光亮如镜，倒映她清柔的身姿。一朵幽莲绽放于无边墨色之上。
她与他四眸相交，竟似胶着在一起，纠缠良久。
丰曦似有所觉，凤眸半睁，容色煞白，蓦地咳嗽地愈发厉害，嘴角鲜血直溢。
裴然旋即回神，腰身挺得笔直，似是积雪压不弯的葱翠松柏，道：“皇上恕罪，臣来迟一步。”听得丰曦淡淡应了声“无妨”，他才打开医匣，数列细如毫发的银芒熠熠映辉。
绯墨干咳一声，狠狠瞪着玉卿：几月不见，这妖孽愈发冶艳迫人，女子过美则为妖，还未成亲就专给丰曦戴绿帽子。
丰曦狭长凤眸仍闭着，却倏然开口：“然，朕曾让过你一次。你当时不肯。而今，朕不会再让。”
裴然执针的手微微一僵，再出声，已是波澜不惊：“非我之物、非我之人，我亦不会染指。”他不卑不亢，目光清澈得令人心悸，眉宇间一脉清风遐迩，再难辨喜怒，唯有通身清逸出尘的若仙气韵。
玉卿听得如鲠在喉，自己倒像是被人让来让去的玩物，强扯出几丝笑，却艳艳笑意绚烂无极：“分明两个八尺男儿，竟是稚子般的心性儿。裴相，请施针。”她啼笑曼妙，轻易就化解了君臣间难言的尴尬。
丰曦眼底漫上笑意，依着“雪焕秋霞”罗缎靠枕，单手支腮，闭了眼，似是神思恍惚。
裴然胸口被她那“裴相”二字烫出个窟窿，却再不能抬眼瞧她，涩涩笑着，灵巧手指轻捏银针，走穴辩位，无有不准。
两柱香过去，裴然施完了针，面上渗出细密的汗，浸润白皙的玉面，似是沾了雨意，呈现出淡雅沉润的色泽，愈发显得鬓发如墨，眸欲滴翠。
绯墨慵懒坐在藤椅上，有意无意地不时打量这三个人，惊觉三人眼中皆是沉沉不见底的幽深。
待裴然拔了针，以酒水洗净，拭干，收敛入匣，缓缓吁出一息。玉卿见他如此，心中宽慰下来，再看丰曦，果然面色好转许多。
“裴然，世间知道‘朱颜’者，有几人？”丰曦起身，眼神飘忽落在玉卿湿漉带血的广袖上，俊颜有了柔柔的暖色，又似是熏醉。
裴然垂眸，眼尾轻轻向绯墨一扫，似有顾忌。丰曦笑道：“无妨。”裴然心思缜密，诸事小心，丝毫不曾逾矩，是天生适合做丞相之人。
绯墨原本毫无所觉，这厢才明白过来，蓦然恼了，正要开口，却听外头一声女子请啼：“绯墨，给我赶紧回来喝药！”
绯墨瘪了瘪嘴，没做声。
玉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来。恍然记起小时候，她常在平阳王府外的小巷子里顽，每日都能听到妇人们站在巷子口喊：“回家吃饭了嘿——”
巷子里总会有稀稀落落的童音甜甜回应：“晓得啦。”
她望着那些被娘亲喊回家的孩子，只在心里偷偷羡慕着。阿爹虽疼爱她，却终究不似娘亲。
“绯墨！”碧裳女子手拽宽幅裙裾，杏眸水灵，肌理清透，愠怒中有几分娇憨之态，只见外头几个侍女娇声阻拦：“皇上在内……”
“我管他在不在。我来寻我家绯墨。”碧衫女子咬着唇，双脚分立，单手叉腰，目光咄咄，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只敢暗自腹诽：哪里跑来这般凶悍的河东狮。
只听皇上在里头笑道：“让她进来。”
桑晚猛然撩开帘帐，连看也不看一眼帐内众人，径直走到绯墨跟前，攥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头拽，恼火地喋喋不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再跟这帮人瞎混，他们个个都想让你替他们搏命呢。”说罢，凌厉的眸子朝丰曦横扫过去。
丰曦面色无波，一盏暖茶握于掌心，面上未见丝毫情绪。
倒是玉卿，见绯墨正被矮他两头的小女子训斥，不有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绯墨暗骂一声“糟糕”，倒叫这妖女瞅见他这副狼狈相了。
桑晚循着笑声看过去，见了玉卿，杏仁眸子霎时雪亮。
她放开绯墨，目不转睛地朝玉卿走过去，用蔻丹长指甲一下一下戳着那净瓷般的润泽肌肤，连连叹道：“啧啧，真好，真好。一点脂粉也无，却这般晶莹无暇。”
玉卿唇角微勾，不解地望着桑晚，发觉她那双眸子是清浅的金棕色，明澈眼仁里映出自己的影像。
桑晚仍是目光痴迷地打量着她，血红的蔻丹指甲轻轻刮拭她的滑腻雪肤，着了迷般呓语：“你的脸……真好，若那一天你不愿意要这张脸了，把脸皮赠给我吧？我会把它做成世间最美的人皮面具。”
裴然脸色瞬间冷下来。丰曦依旧面色无波。
绯墨胸腔一阵怒意升腾，猛地捏住桑外的手腕，道：“够了，我们走。”桑晚不依，犹自细细端详着玉卿的容貌，如同欣赏一尊完美的雕像。
丰曦微微笑了，眼底却尽是肃杀：“桑晚，想要皇后的脸皮，也得问问朕的意思。”裴然不着痕迹与绯墨对视，彼此了然：主公动了怒。
桑晚乖戾地板着脸，哼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拿完便走。”
玉卿咯咯笑起来：“既然我的脸这般好，你要拿什么来换呢？”自嘲般挑了挑唇角，红颜白骨，无非朝夕。纵使权倾当世、纵使风华绝代，如何能逃得过一朝凋零？
桑晚蓦地一愣，思索半晌，无话。却听玉卿又道：“先想好拿什么来交换，再来找我。何时有闲工夫了就去朝华宫里头坐坐。我还这里有几张脸皮要送你呢。”
桑晚大喜，连连点头：“好。我整日都闲得很，一定去找你。”说罢，便拉着绯墨离了水榭。
丰曦侧眸，瞧见她凤眸深湛，艳烈的凤眸中寒光流转。
裴然轻咳一声，如唱丽歌：“皇上方才询问朱颜一事……臣以为，十几年前那首歌谣人尽皆知，但是真正知道‘朱颜’究竟是谁的人，除了不外乎：先帝、薛后、平阳王……以及昭和郡主。”
玉卿道：“我起先只知有朱颜，却不知朱颜是谁。如今看来，朱颜或许就是我。”想了想，又道：“阿爹临终前，曾要我一直向西走。”
裴然呼吸滞涩，嗓音暗哑：“纳兰将军知道你是‘朱颜’。”果然，她注定不属于他。
朱颜，只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于君临天下的帝王。
“三星成局乱世起，杀破廉贪弑金銮；
得朱颜者得天下，日月并临紫微垣；
凤掌乾坤十余载，**臣服一百年。”
丰曦眯起眸子，神情蓦地得有些恍惚，脑中浮现初见她的情形，若当时不是他被她强烈的求生欲念所震撼，若那时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恐怕……他与她便就此错过，她亦会丧生大漠。一切安排都微妙至极，差了分毫就不再是此时境况。
裴然问：“敢问郡主师承何处？”
玉卿蝶翅般的睫毛轻颤了颤，只觉那声郡主分外刺耳，平静道：“龙隐先生。”
裴然面色霎时仓皇，脱口而出：“他在何处？”
玉卿见他如此，心中惊诧，坦然道：“老师四年前就已离开王府，临行前，他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并说，浩劫降临之时，他的两名徒儿将会相逢。”
她脑中灵光闪过，又道：“老师曾说，他在天山上收了一条濒死的小龙为徒，莫非就是……”
“是我。”裴然点了点头，又道：“老师曾说，他把毕生所学划分成两部分。其一为纵横（玄术），其二为权谋。老师教我的是玄术、岐黄、堪舆。那么，他教给你的应是‘权谋’。”
裴然依稀记得，那时他年少轻狂，一心想学权谋。
龙隐先生却连连摇头叹气：“不可不可。老夫不能教坏了你。你学了玄术，可保迦兰城数百年水土丰泽。若你学了权谋，恐会走火入魔，坠入孽障。”
他少年懵懂，不解龙隐话中深意，连连问：“为何？”
龙隐一脸幽深：“说不得，一旦说了，恐怕你将迷了心智。”
裴然不服，只怨龙隐偏心：“老师不教我，却教那稚龄女童，难道不怕她将来走火入魔，坠入魔障？”
龙隐笑道：“那女娃儿原本就是魔障脱生，一身的孽。她用‘权谋’，是如鱼得水。若将来她果真癫狂如魔，孽债缠身，总还有然儿是清醒的不是？若是为师的两个徒儿都走火入魔，那该如何是好？”
彼时，裴然似懂非懂。他钻进玄术里，如痴如醉，很快对此事淡漠了。
玉卿笑：“是。老师当初曾逼我研习术数，可惜我生性驽钝，总也不开窍。”
裴然望着她，似是隔着一个世界，轻声道：“郡主，可知朱颜的真正含义？”
玉卿摇头。
裴然沉吟：“景帝初即位时，司天监观星相，发现有圣主临世之兆，便将异兆出现的时辰记下来。那时辰，恰好是睿王生辰八字。世事循环不息。
“先有乱世后有英雄，先人间浩劫才有圣主临世。朱颜，永远伴随在紫微星（帝星）左右，为紫微星化煞解忧。圣君一出，必有‘朱颜’相随。所以世人传唱‘得朱颜者得天下’。”
裴然又道：“司天监曾演算出‘朱颜’生辰，并告知景帝。景帝唯恐司天监走漏消息，欲杀人灭口。幸而那司天监与平阳王交情匪浅，便躲入平阳王府七年。”
“那司天监……就是龙隐老师？”玉卿暗叹，都说世事莫测，分明是精巧设计的缜密棋局，每一步都环环相扣，走差一子，满盘皆变。
丰曦笑：“裴然，朕可不信什么星相、宿命。但朕却感激你，也感激龙隐。若不是你们，就没有今日的迦兰城。”
丰曦转而望着玉卿，道：“卿卿，你可知，为什么人们为何找不到迦兰城？迦兰城得天独厚的水脉又来自何处？”
“因为……”玉卿脑中细细推敲如抽死剥茧，得出的结论却令她难以置信道：“裴然？”
裴然玉面微红，熏得人欲醉：“不过是个障眼法。每逢战乱，或者有敌入侵时，神机阁就在城外布下迷阵。盈尺之地，不得要领的人，至死都不能走出。”
玉卿道：“那三圣泉的水脉，又来自何处？”
丰曦道：“神机阁第一任阁主从天山凿出三道地下沟渠，雪水源源不断涌入，迦兰才能容人长住。”
玉卿疑惑：“天山在西冷国境内，怎会允许迦兰引流？”
丰曦道：“所以才要感激裴然。迦兰城夹在四国缝隙中，一旦无法彼此制衡，四国战乱难免。是以，四国协定，每国各遣一名皇子入迦兰城做人质。朕虽是城主，却是大颐朝的质子。裴然，是西冷国九皇子。”
裴然道：“西冷国早已将我弃之不顾，西冷国君又逼死我母亲。皇子身份，只给了我多灾多难的童年，我对此早已无可留恋。若不是主公，就没有今日的裴然。主公在何处，裴然就在何处，此生不渝。”
听得帐内低低传出一声惊叫，随即有打翻器物的紊乱响动传出。
一个高髻侍女惴惴不安地看向绣满龙腾九霄、銮飞云海纹样的帷幔，试探道：“奴婢……恭候圣安。”
却听女子撩人清音娓娓传出：“速传裴左相。”颐朝分左右丞相，景帝在位时，因右相薛谦权倾朝野，左相之位便一直悬空。
“卿卿，裴然正在隆光殿候着。”帐外，有男子轻快的声音传来，似乎正疾步走近。
这声音入耳十分熟悉，玉卿侧首，果见帐外绰约立着一个修长笔挺的红色人影。
“有劳……”玉卿顿了顿，须臾，方想起绯墨被封了个司马大元帅之职，“有劳大司马。”还未及她说完，帐外那团火红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绯墨总是这般来去匆匆。
在看枕在她腿上之人，口中仍不时咳出鲜血，左右寻不到锦帕，便以广袖蘸酒水，替他细细擦拭，忽觉他皎然玉面已失了温润光泽。
丰曦蹙着眉，额角上冷汗直冒，鲜艳的唇角却漾起异样的旋涡，竟似甘之如饴。
她不忍再看他。终究，她是令他中蛇毒之人。朦胧微光透过绣金流苏帷幔，融入这方宽阔的水榭。世间嘈杂，尽数收敛于无边寂静。偶有碧水闪烁着湖光掠影，落于她媚艳眼角，陡添一抹迫人的艳色。
忽有步履细碎之声，越来越近，有人焦急唤着“主公”兀自掀帘而入，几缕凉风幽幽灌来，掺着桂花香气。玉卿抬眼，果然是裴然。
裴然窥见帐内 chun 色暧昧，面色微微尴尬，清湛凤眸却直直盯着玉卿。面前的玄玉地砖光亮如镜，倒映她清柔的身姿。一朵幽莲绽放于无边墨色之上。
她与他四眸相交，竟似胶着在一起，纠缠良久。
丰曦似有所觉，凤眸半睁，容色煞白，蓦地咳嗽地愈发厉害，嘴角鲜血直溢。
裴然旋即回神，腰身挺得笔直，似是积雪压不弯的葱翠松柏，道：“皇上恕罪，臣来迟一步。”听得丰曦淡淡应了声“无妨”，他才打开医匣，数列细如毫发的银芒熠熠映辉。
绯墨干咳一声，狠狠瞪着玉卿：几月不见，这妖孽愈发冶艳迫人，女子过美则为妖，还未成亲就专给丰曦戴绿帽子。
丰曦狭长凤眸仍闭着，却倏然开口：“然，朕曾让过你一次。你当时不肯。而今，朕不会再让。”
裴然执针的手微微一僵，再出声，已是波澜不惊：“非我之物、非我之人，我亦不会染指。”他不卑不亢，目光清澈得令人心悸，眉宇间一脉清风遐迩，再难辨喜怒，唯有通身清逸出尘的若仙气韵。
玉卿听得如鲠在喉，自己倒像是被人让来让去的玩物，强扯出几丝笑，却艳艳笑意绚烂无极：“分明两个八尺男儿，竟是稚子般的心性儿。裴相，请施针。”她啼笑曼妙，轻易就化解了君臣间难言的尴尬。
丰曦眼底漫上笑意，依着“雪焕秋霞”罗缎靠枕，单手支腮，闭了眼，似是神思恍惚。
裴然胸口被她那“裴相”二字烫出个窟窿，却再不能抬眼瞧她，涩涩笑着，灵巧手指轻捏银针，走穴辩位，无有不准。
两柱香过去，裴然施完了针，面上渗出细密的汗，浸润白皙的玉面，似是沾了雨意，呈现出淡雅沉润的色泽，愈发显得鬓发如墨，眸欲滴翠。
绯墨慵懒坐在藤椅上，有意无意地不时打量这三个人，惊觉三人眼中皆是沉沉不见底的幽深。
待裴然拔了针，以酒水洗净，拭干，收敛入匣，缓缓吁出一息。玉卿见他如此，心中宽慰下来，再看丰曦，果然面色好转许多。
“裴然，世间知道‘朱颜’者，有几人？”丰曦起身，眼神飘忽落在玉卿湿漉带血的广袖上，俊颜有了柔柔的暖色，又似是熏醉。
裴然垂眸，眼尾轻轻向绯墨一扫，似有顾忌。丰曦笑道：“无妨。”裴然心思缜密，诸事小心，丝毫不曾逾矩，是天生适合做丞相之人。
绯墨原本毫无所觉，这厢才明白过来，蓦然恼了，正要开口，却听外头一声女子请啼：“绯墨，给我赶紧回来喝药！”
绯墨瘪了瘪嘴，没做声。
玉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来。恍然记起小时候，她常在平阳王府外的小巷子里顽，每日都能听到妇人们站在巷子口喊：“回家吃饭了嘿——”
巷子里总会有稀稀落落的童音甜甜回应：“晓得啦。”
她望着那些被娘亲喊回家的孩子，只在心里偷偷羡慕着。阿爹虽疼爱她，却终究不似娘亲。
“绯墨！”碧裳女子手拽宽幅裙裾，杏眸水灵，肌理清透，愠怒中有几分娇憨之态，只见外头几个侍女娇声阻拦：“皇上在内……”
“我管他在不在。我来寻我家绯墨。”碧衫女子咬着唇，双脚分立，单手叉腰，目光咄咄，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只敢暗自腹诽：哪里跑来这般凶悍的河东狮。
只听皇上在里头笑道：“让她进来。”
桑晚猛然撩开帘帐，连看也不看一眼帐内众人，径直走到绯墨跟前，攥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头拽，恼火地喋喋不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再跟这帮人瞎混，他们个个都想让你替他们搏命呢。”说罢，凌厉的眸子朝丰曦横扫过去。
丰曦面色无波，一盏暖茶握于掌心，面上未见丝毫情绪。
倒是玉卿，见绯墨正被矮他两头的小女子训斥，不有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绯墨暗骂一声“糟糕”，倒叫这妖女瞅见他这副狼狈相了。
桑晚循着笑声看过去，见了玉卿，杏仁眸子霎时雪亮。
她放开绯墨，目不转睛地朝玉卿走过去，用蔻丹长指甲一下一下戳着那净瓷般的润泽肌肤，连连叹道：“啧啧，真好，真好。一点脂粉也无，却这般晶莹无暇。”
玉卿唇角微勾，不解地望着桑晚，发觉她那双眸子是清浅的金棕色，明澈眼仁里映出自己的影像。
桑晚仍是目光痴迷地打量着她，血红的蔻丹指甲轻轻刮拭她的滑腻雪肤，着了迷般呓语：“你的脸……真好，若那一天你不愿意要这张脸了，把脸皮赠给我吧？我会把它做成世间最美的人皮面具。”
裴然脸色瞬间冷下来。丰曦依旧面色无波。
绯墨胸腔一阵怒意升腾，猛地捏住桑外的手腕，道：“够了，我们走。”桑晚不依，犹自细细端详着玉卿的容貌，如同欣赏一尊完美的雕像。
丰曦微微笑了，眼底却尽是肃杀：“桑晚，想要皇后的脸皮，也得问问朕的意思。”裴然不着痕迹与绯墨对视，彼此了然：主公动了怒。
桑晚乖戾地板着脸，哼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拿完便走。”
玉卿咯咯笑起来：“既然我的脸这般好，你要拿什么来换呢？”自嘲般挑了挑唇角，红颜白骨，无非朝夕。纵使权倾当世、纵使风华绝代，如何能逃得过一朝凋零？
桑晚蓦地一愣，思索半晌，无话。却听玉卿又道：“先想好拿什么来交换，再来找我。何时有闲工夫了就去朝华宫里头坐坐。我还这里有几张脸皮要送你呢。”
桑晚大喜，连连点头：“好。我整日都闲得很，一定去找你。”说罢，便拉着绯墨离了水榭。
丰曦侧眸，瞧见她凤眸深湛，艳烈的凤眸中寒光流转。
裴然轻咳一声，如唱丽歌：“皇上方才询问朱颜一事……臣以为，十几年前那首歌谣人尽皆知，但是真正知道‘朱颜’究竟是谁的人，除了不外乎：先帝、薛后、平阳王……以及昭和郡主。”
玉卿道：“我起先只知有朱颜，却不知朱颜是谁。如今看来，朱颜或许就是我。”想了想，又道：“阿爹临终前，曾要我一直向西走。”
裴然呼吸滞涩，嗓音暗哑：“纳兰将军知道你是‘朱颜’。”果然，她注定不属于他。
朱颜，只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于君临天下的帝王。
“三星成局乱世起，杀破廉贪弑金銮；
得朱颜者得天下，日月并临紫微垣；
凤掌乾坤十余载，**臣服一百年。”
丰曦眯起眸子，神情蓦地得有些恍惚，脑中浮现初见她的情形，若当时不是他被她强烈的求生欲念所震撼，若那时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恐怕……他与她便就此错过，她亦会丧生大漠。一切安排都微妙至极，差了分毫就不再是此时境况。
裴然问：“敢问郡主师承何处？”
玉卿蝶翅般的睫毛轻颤了颤，只觉那声郡主分外刺耳，平静道：“龙隐先生。”
裴然面色霎时仓皇，脱口而出：“他在何处？”
玉卿见他如此，心中惊诧，坦然道：“老师四年前就已离开王府，临行前，他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并说，浩劫降临之时，他的两名徒儿将会相逢。”
她脑中灵光闪过，又道：“老师曾说，他在天山上收了一条濒死的小龙为徒，莫非就是……”
“是我。”裴然点了点头，又道：“老师曾说，他把毕生所学划分成两部分。其一为纵横（玄术），其二为权谋。老师教我的是玄术、岐黄、堪舆。那么，他教给你的应是‘权谋’。”
裴然依稀记得，那时他年少轻狂，一心想学权谋。
龙隐先生却连连摇头叹气：“不可不可。老夫不能教坏了你。你学了玄术，可保迦兰城数百年水土丰泽。若你学了权谋，恐会走火入魔，坠入孽障。”
他少年懵懂，不解龙隐话中深意，连连问：“为何？”
龙隐一脸幽深：“说不得，一旦说了，恐怕你将迷了心智。”
裴然不服，只怨龙隐偏心：“老师不教我，却教那稚龄女童，难道不怕她将来走火入魔，坠入魔障？”
龙隐笑道：“那女娃儿原本就是魔障脱生，一身的孽。她用‘权谋’，是如鱼得水。若将来她果真癫狂如魔，孽债缠身，总还有然儿是清醒的不是？若是为师的两个徒儿都走火入魔，那该如何是好？”
彼时，裴然似懂非懂。他钻进玄术里，如痴如醉，很快对此事淡漠了。
玉卿笑：“是。老师当初曾逼我研习术数，可惜我生性驽钝，总也不开窍。”
裴然望着她，似是隔着一个世界，轻声道：“郡主，可知朱颜的真正含义？”
玉卿摇头。
裴然沉吟：“景帝初即位时，司天监观星相，发现有圣主临世之兆，便将异兆出现的时辰记下来。那时辰，恰好是睿王生辰八字。世事循环不息。
“先有乱世后有英雄，先人间浩劫才有圣主临世。朱颜，永远伴随在紫微星（帝星）左右，为紫微星化煞解忧。圣君一出，必有‘朱颜’相随。所以世人传唱‘得朱颜者得天下’。”
裴然又道：“司天监曾演算出‘朱颜’生辰，并告知景帝。景帝唯恐司天监走漏消息，欲杀人灭口。幸而那司天监与平阳王交情匪浅，便躲入平阳王府七年。”
“那司天监……就是龙隐老师？”玉卿暗叹，都说世事莫测，分明是精巧设计的缜密棋局，每一步都环环相扣，走差一子，满盘皆变。
丰曦笑：“裴然，朕可不信什么星相、宿命。但朕却感激你，也感激龙隐。若不是你们，就没有今日的迦兰城。”
丰曦转而望着玉卿，道：“卿卿，你可知，为什么人们为何找不到迦兰城？迦兰城得天独厚的水脉又来自何处？”
“因为……”玉卿脑中细细推敲如抽死剥茧，得出的结论却令她难以置信道：“裴然？”
裴然玉面微红，熏得人欲醉：“不过是个障眼法。每逢战乱，或者有敌入侵时，神机阁就在城外布下迷阵。盈尺之地，不得要领的人，至死都不能走出。”
玉卿道：“那三圣泉的水脉，又来自何处？”
丰曦道：“神机阁第一任阁主从天山凿出三道地下沟渠，雪水源源不断涌入，迦兰才能容人长住。”
玉卿疑惑：“天山在西冷国境内，怎会允许迦兰引流？”
丰曦道：“所以才要感激裴然。迦兰城夹在四国缝隙中，一旦无法彼此制衡，四国战乱难免。是以，四国协定，每国各遣一名皇子入迦兰城做人质。朕虽是城主，却是大颐朝的质子。裴然，是西冷国九皇子。”
裴然道：“西冷国早已将我弃之不顾，西冷国君又逼死我母亲。皇子身份，只给了我多灾多难的童年，我对此早已无可留恋。若不是主公，就没有今日的裴然。主公在何处，裴然就在何处，此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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