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聆寂之斋

    地魔界的王宫位于垚山山麓，毗邻菏风湖。王公大臣们的府邸也多建于附近。惟有狱王鱼菊狱的宫邸坐落于半山腰，背临绝崖峭壁，地势险峻。此处视野开阔，风光绮丽灵秀，又不失壮阔雄奇之美。惹得不少权臣贵阀大为艳羡。

    霡霂连绵不休，雨滴敲打水晶窗，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凉风掠过起伏如碧浪的松林竹海，沙沙作响，宛如午夜深溟的浅吟低啸。

    狱王府的延嘉殿内红烛高悬，跃闪不定，时明时晦。四角的黄金兽炉中异香烟袅，闻之欲醉。绣帘未卷，罗幔低垂，兰兮面有愁色，心事重重的斜倚在象牙锦榻上。

    明日清晨，魔王湦祝一行将前往天魔界帝都奭晟城，会见魔帝縢颉。一个时辰前，左相川酆派来手下请狱王入宫议事。鱼菊狱匆匆离去，此时还未返回。

    兰兮名义上乃是湦祝赐予鱼菊狱的绝色美姬，实则已被川酆暗中收买，奉命监视狱王的行止。

    鱼菊狱阴郁冷酷，喜怒无常，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尚未册立正室王妃，似乎全然无意于娶妻生子，而陪伴身边的侍妾艳婢，绝大多数不超三年，便被遣送出府。有人说他生性多疑，戒心极重；也有人说他贪恋美色，喜新厌旧。总之是地魔宗室中最难侍侯的一位显贵，罔论讨其欢心，从未听说哪个女子能够真正吸引住他。

    兰兮对此早有耳闻，又听说狱王手段狠辣，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曾有一名美妾自以为深受宠幸，故意在鱼菊狱处理政务时，撒娇不肯离去，结果被他一掌击毙。凡此种种，以至兰兮初入狱王宫邸时，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又深恐被他发觉自己是川酆派来的眼线。

    岂料接触日久，兰兮发现鱼菊狱绝非外界传说中那般残忍可怕。此人确实沉默寡言，性情古怪，但根本不好女色，也不像许多权贵那样以蓄养狎玩娈童为乐。他平日里除了处理公文案牍，最大的兴趣就是提升功法。

    地魔界王室的诸多律法习俗均是效仿人界帝皇的制度，再据此作出一定修改。例如每隔三年，地方官员征召大批平民美女，晋献上主。首先经由魔王挑选，剩余女子便被分赐与各位王侯。鱼菊狱的姬妾侍女全是因此入府的。他从不强迫女子，但凡不愿留下的，一律可以自行离去，并严令她们对外声称是被驱逐而出。

    其中大有区别。依照地魔界的相关律条，如果原主的封号位列男爵以上，被逐者依然归属原主，若再度遇上王族的例行徽选，可以借此避开一劫，除非自愿再行入宫。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魔族少女中贪恋富贵的远远少于热爱自由的。那些能够如愿重返民间的宫女，对狱王无不心怀感激。

    只是如此一来，狱王府的美女们走马灯似的不断更换，鱼菊狱“苛刻难处、好色成性”的“恶名”不胫而走。他又一贯我行我素，从不出席私宴，与朝中的达官贵人几乎全无私交。一干无德佞臣见巴结不上，心生恚怒，暗地里大肆造谣，意图败坏其名誉。

    鱼菊狱一笑置之，也不在意。

    岁月流转，光阴暗度，兰兮逐渐对鱼菊狱生出真情，终至倾心爱恋。川酆隐然有所察觉，对她的不满日益加深。最近竟以其父母的安危作要挟，逼迫兰兮伺机进入聆寂斋窥探。

    聆寂斋是鱼菊狱练功修行的地方，乃整座狱王府中的唯一禁地。以前兰兮数次暗访，发现此处设有强大结界。她本身术法高深，也仅有把握破除前两道禁制，不敢冒险继续尝试。

    川酆认定兰兮已无太多的利用价值，且不再忠心，故意下了最后通牒，命其最迟十日内，务必进入斋中一探。

    川酆身为左相，现今可说是权倾朝野，湦祝对他几近言听计从。兰兮曾想将真相告诉鱼菊狱，又恐他不是川酆的对手。最主要是狱王深沉莫测，若是得知她一度暗怀恶意，未必能够宽恕谅解。她固然深爱这个男子，却始终无法了解对方。

    此刻已过深夜子时，外面雨声渐密，雷霆轰鸣，天地间笼罩于迷濛雨雾之中。

    兰兮心神彷徨，烦乱无比，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赫然翻身坐起，决定再探禁室。

    聆寂斋位于王府的西南角，距离延嘉殿并不甚远。许是由于斋外密布结界，兼且狱王好静，附近从无巡逻的侍卫。

    兰兮施展隐身术，悄悄潜至门口处，举手施法探测。不禁轻咦一声，惊喜交集。精致的紫檀龙纹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仅有初级的戒备禁闭术。鱼菊狱方才正是从聆寂斋赶往王宫，想必因事态紧急，行色匆忙，一时忘记设全各道结界。

    兰兮不敢托大，再次凝神探察，确认里面并无其他埋伏或禁制。她低念咒语，迅速闪身入内，随即反手关上斋门。抬眼望去，不由一怔。

    聆寂斋乃是狱王府中最为神秘的所在。在兰兮的想象中，其内要么陈设着诸般稀世宝器，要么珍藏着无数功法秘笈。狱王主管军务，地魔界的军事机密卷宗也必然收于此地。川酆的兵权尚要低于鱼菊狱。两人素来面和心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兰兮猜测川酆急于命她潜入聆寂斋，十之是为了这些秘卷。

    不料前厅中竟是空空如也，原本就异常宽阔的厅堂益发显得空旷寂寥，光滑的玉石地面映出微弱的冷芒。外面凄风苦雨，电闪雷鸣；斋内阴暗凄清，阒静无声。

    兰兮心底骤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惊恐惧意，几乎想夺门而逃。她深吸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心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运功双目，仔细观察此间的情况。

    只见正面主壁上居中悬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彩绘牡丹，不知是否暗藏玄机。画轴两侧各有一道造型古朴的拱门。此外再无他物。

    兰兮略作沉吟，纵身进入左侧拱门。此室约有前厅一半大小，装饰摆设华丽而不失典雅，宛如贵族世家的书房。墙壁上镶嵌着数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芒。她不敢多作耽搁，径直走向深褐龙骨木雕就的珍贵书案。如她所料，书案藏有暗格，亦设有术法禁制，但远非先前的外部结界那般难解。

    这娇媚明丽的美女终于露出一丝得意微笑，带着隐约的如释重负，素手轻转，捏印念咒。暗格应声弹出，露出一大一小两个玉匣。

    兰兮颇觉有趣，首先取出大的，轻轻推开盖子。里面仅有一册古籍，似乎是以某种极为柔韧细腻的皮革制成。她原是宫廷歌舞姬，慧质兰心，聪颖伶俐，为了取悦王族权贵，曾经专门研习过乐器、舞蹈、古文、诗词等诸多技艺。立时发现封面上弯曲古怪的四个字，乃是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文字，仿佛是神族创造的。

    她勉强认出第一字是“天”，第三字是“灵”，但也无法作准。顺手翻开古籍，微微吃了一惊，扉页竟是全然空白，再接连向后翻，依旧如此。此物居然是一本无字之书。

    兰兮脑海中倏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恍恍惚惚的又想不真切。迟疑着放下大匣，又打开那个小的。盒内装着一个精致的淡青纹玉瓶，瓶中有数枚丹药，飘出清苦微含芬芳的气味，似是疗伤之物。她愈发诧异，以狱王的身份地位而言，无论多么罕见的灵丹妙药，也不值得这般珍藏罢？

    百思不得其解中，将两个玉匣放回原处。突然间灵光乍闪，适才那个念头异常清晰的浮现心间。那本无字之书，莫非是世间五大奇书之一《天机灵炁》？兰兮忽又哑然失笑，《天机灵炁》为盘古大神所作，千万年来始终收于天庭，岂会出现在魔界？

    兰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将一切布置恢复原状。此间藏书无数，她的好奇心越发浓重，懒得大海捞针般的搜寻军事卷宗，决定先去右侧房间看个究竟。

    前堂的光线仿佛比先前更为黯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兰兮跨出左室，猛然感受到一种心悸惊悚的不祥之兆。

    斋外风势未减，好似厉鬼呼啸；暴雨肆虐，宛如天河倾泻。一道惊雷劈下，银白的闪电划破长空，耀烁天际，同时映亮了聆寂斋的晦暗厅堂。

    正门处，现出一个高颀英伟的男子身影，背对她默然肃立。

    兰兮艳如海棠的面孔血色顿失。

    男子若无其事道：“右室内全是兵器法宝一类的物事，你若有兴趣，不妨进去看看。”

    兰兮俏脸苍白，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哽咽道：“殿下，妾身是被逼无奈的。”

    男子静默半晌，沉声问道：“你可知如如因何而死？”

    兰兮错愕不知其意，只觉这名字颇为耳熟，恍然想起正是以前被狱王掌毙的那名宠妾，讷讷道：“她是因冒犯殿下，所以……”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她惊恐的抬起头来，樱唇颤抖，“难道她也是，也是……”

    男子冷笑道：“不错，她也是左相大人派来的。本王给过她机会，也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们同样令我失望。你以为本王会疏忽至忘记设置结界么？”

    兰兮浑身冰冷，霎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她不仅未曾了解这个男子，更是彻底低估了他。如果她此前能够勇敢的说出一切，结局会不会不同？如果她敢于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结局会不会不同？可是她的父母早已落入川酆的魔爪。她一个弱女子，又能作些甚么？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的白玉面具狰狞森冷，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淡然说道：“我会救出你的父母。兮儿，你安心去罢。”